🎀

【跨界专访】Anna Dumitriu:细菌艺术的奥义

2015-08-08 21:14
这是跨界方法论第15篇专访
跨界访谈是由Make+发起的,专注跨界实践者的调研项目。我们通过与全球跨界实践者对话和采访,收集跨界案例、观点、方法与经验,并与大家分享。 目前的跨界专访团队全部由志愿者组成,我们利用个人时间,用网络远程协作的方式来传播跨界者的声音、思想和行动。
撰稿人/编辑 | 刘洁
notion image
△ Anna Dumitriu ① 用棉、丝、细菌性天然色素制成的裙子;② 装着抗生素和丝线的实验瓶;③ Winogradsky Column(一个装着细菌生态系统的玻璃罐子);④ 即将被细菌浸渍的毛毡肺;⑤ 煮过的海藻胶,用来帮助培养细菌;⑥ 根据细菌制作的钩针编织物
Video preview
△ Anna Dumitriu 在 TEDxBucharest 演讲:“用细菌创造艺术”
Video preview
△英国连线杂志(WIRED)对Anna Dumitriu的视频采访
Anna Dumitriu的作品游走在艺术与科学的边界,她对新兴技术引发的道德问题格外关注,其研究重点在微生物与健康医疗领域。她在装置艺术品与表演性作品中用到了各种生物媒介、数字与传统媒体,包括细菌、机器人、互动媒介与纺织品。

能否简单介绍一下你自己和你的工作?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

我叫Anna Dumitriu,是一个微生物艺术家。我的工作主要围绕着细菌:我在布料、培养皿、建筑装置、以及其他各种媒介里培养使用细菌。
我也和机器人打交道、尤其对人形机器人感兴趣。因为我的关注点主要围绕健康领域,所以我关心的是在健康医疗场景下,机器人与人如何进行互动。
对于微生物学,我的兴趣在于临床微生物学和感染控制,比如耐药菌。我通常在临床微生物学的环境中工作,但我也很喜欢在工作坊里和大家一起交流创造,而不是带人们去参观那些让人敬而远之的实验室。
作为一个艺术家,我需要出席很多艺术活动、艺术开幕式等等,这让我有机会与许多在相似领域工作的艺术家们接触。我现在很多时间花在规划项目、规划展览上。这涉及到许多组织上的事情。我也花许多时间在实验室里,学习一些神奇的、很多其他人或艺术家不感兴趣的流程。
至于兴趣爱好,我真的没有什么别的兴趣。或许听上去很奇怪,但是我的工作就是我的兴趣。

你是如何进入这个微生物与艺术的跨界领域的?

其实在我上学的时候,学校并没有真正地让我对微生物学产生兴趣,当时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微生物学课,而是非常枯燥的生物课。但我对微生物与生物一直怀有好奇,直到现在,有时候它们都让我感到颤栗。
另外,我对科学本身与科学“传说”之间的区别也很感兴趣。你会发现,对于科学,我们经常听到一些十分耸人听闻或惊奇怪诞的故事,当你真正去细究,这些故事与事实却相差很远。
比如,在我刚开始探索这个领域的时候,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细菌是灰尘的一种、细菌都是不好的。而当我真正开始研究的时候,我发现细菌并非一无是处,细菌其实无处不在。为什么会有这种误解,就成为我当时关心的话题。于是我展开了“非必要研究(Unnecessary Research)”,开始关注那些主流之外的、人们通常不会去探索的领域。
我细菌研究的第一站就是我自己的家。当时有一个电视节目叫做《你家有多干净?》,这个节目每次都会找到一个极其肮脏的家,然后两个疯狂的保洁专家用各种方法把细菌扫地出门。但是我想从一个不同的角度出发,比如把它作为一个艺术品来看待,试着理解整个家居环境里的细菌生态链。
notion image
△《你家有多干净?(How Clean Is Your House)》是英国一档电视娱乐节目,保洁专家Kim Woodburn 和Aggie MacKenzie 造访极肮脏的家庭,并且将其打扫一新。
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在当时,我的这类研究在医学上被认为是没有什么商业价值的事情,也没有相关的经费支持,更没有什么研究工具,因为根本没人在乎。
那时候,人们只了解了地球上1%不到的细菌,因为我们没有办法培养细菌。那时候的“微生物学”还仅限于临床微生物学,也就是说,大家只关注那些致病的细菌,然后想各种办法消灭他们。当你在医院的时候,一般你不会接触到超过300种细菌。那就是问题所在。在医院的实验室里,你得到的是300种不同的致病菌,但是除此之外,问题似乎就不那么严重了,所以,你如果想要研究其他细菌,就是超出了研究范围。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我的工作那么有趣,从一个美学的角度而言,这是一个关于知识的本质问题:我们到底应该知道什么,以及怎样获取这些知识。
因此我开始试着从艺术的角度出发,理解我家的细菌生态链。从那时起,我开始在实验室里学习鉴定细菌的整个微生物学流程,通过各种实验来鉴定细菌种类。这是一个非常缓慢、有时候令人绝望的过程:
你需要先将细菌收集培养一段时间,然后将不同种类的细菌分离出来,再培养至少24小时,如此往复,在此期间,你需要处理许多培养皿,一旦你得到了“纯种”的细菌,才可以开展复杂的生物化学鉴定测试。等你将结果输入电脑,你可能会被告之有56%的可能性这是某种特定细菌。也就是说,这种方法也并不准确。
我开始与微生物学家共事也是源于当时,我对这个话题非常着迷,想要与一个微生物学领域的科学家一起合作,亲自动手尝试一下。当时我并不知道应该和什么样的生物学家一起合作,但是那时在我住的城市正好有一所医学院刚刚成立,所以我就主动发邮件给他们,告诉他们我的作品,我的想法,以及合作意愿。后来,我收到一封来自基本医疗学(Primary Care)教授的回复。她说,我不是微生物学家,但是我对过敏现象很感兴趣。我很喜欢你的作品,我很愿意和你一起合作。
结果,我们合作得十分愉快。不久,她告诉我:“Anna,我给你找了一个愿意合作的微生物学家。但你别一上来就告诉他你那些疯狂的想法。”但其实,她觉得那些想法棒极了。她自己也有一堆疯狂的想法。我们一起合作到现在已经有12年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与越来越多的微生物学家合作。和他们的合作帮我打开了很多扇门。在动手操作的过程中,我认识了许多微生物学家,也能获准进入很多实验室,我开始成为了一个科学家,因为我的作品出现在了医学期刊中,比如医学期刊《Lancet》(Lancet 为世界上最悠久及最受重视的同行评审性质的医学期刊),许多科学家也因此了解我所做的事,有时候,他们甚至会主动提出想与我合作。

那你是怎样培养创作的灵感的呢?

灵感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事,当我和科学家们对话的时候,灵感就会不期而至。因为,科学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枯燥,当然,一开始可能会有些无聊。像是基因组测序,你需要花至少两天时间来对比和稀释DNA,然后再增强、再稀释,直至你获得一份完全不受任何污染、极小、极精确量值的DNA。这个过程相当乏味,却给你很多时间能与同事闲谈,这时我就向身边的科学家们讨教各种各样的问题,我总是能从中找到一些灵感,有时我们也会做一些艺术方面的合作。

你最喜欢哪种形式的作品呢?

我们会举办一些具有参与性的活动。人们可以过来和我们一起讨论作品。我非常喜欢通过这种方式打破公众和科学家之间的隔阂。科学家们其实很乐意和人们一起创造,但一般而言,人们不会经常见到科学家,特别是那些比较重要的科学家。而这些活动是一个非常好的打破“等级壁垒”的机会。任何人都可能走进一家美术馆,和一些非常重要的微生物学家对话,向他们提问,并得到解答。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爱的场景。
比如,我们曾举办过MRSA床单制作的活动,这个活动中,我们用MRSA,也被成为“超级细菌”,来制作床单。在进行工作坊的博物馆里,人们随时都可以参与进来,和我们一起制作一片方块大小的床单。我们邀请到了不少科学家们,所以参加活动的人可以同时和他们交流。
notion image
△ MRSA金黄色葡萄球菌,是一种非常常见的病菌,大约25-30%的人的鼻腔中都生长着这种病菌,这种感染轻微的会在皮肤上长疮和丘疹,严重的则可引起肺炎或血液感染。
notion image
△ 工作坊作品 MRSA细菌染色后的床单 近景
人们一起做事的时候,能够更自由地交谈,而且他们不会觉得害羞,特别是当你对那个领域一无所知的时候,你不太可能会上前说“嗨,我能问一个问题吗?”即使你心中有很多疑问。但当你们坐在一起,一起做一块床单的时候,你们自然而然地会开始交谈,你可以问任何问题,而科学家们也很乐于回答。
我们通常在周末开展这种可即兴参与的工作坊。我们有时候会和上千人产生交集,有的人只停留几分钟,有的人呆几个小时也不愿离去。像是这个MRSA床单工作坊,有些人在5分钟内就完成了,也有人在那里坐了一个下午。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报名工作坊,再说,对大多数人而言,微生物学依旧是个令人生畏的领域。但是如果你在逛美术馆的时候,无意间走进了一个看上去很友好的工作坊,很多人都愿意上前一探究竟。
因此,我试着创造更多这样的作品,我认为这是一种类似表演的作品。我创造了一个对话的空间,对话也成为我作品的一部分。

能否多介绍一点你的表演性作品?

最近,伦敦Wellcome Collection,一个专注医学历史的博物馆,发起了一个叫做On Light的系列展览。因为今年被联合国命名为国际“光之年”(International Year of Light) ,我们为此做了一个细菌发光实验室(Bacteria light lab)。我联合了科学家与艺术家,主要以科学家为主,一起合作,依此为主题举办了一系列活动。比如,我们创造了医药细菌实验树,人们可以在暗室里面看到发光菌。这些发光菌并不是转基因得到的,而是自然发光的细菌。在英国,你不能随意地展示转基因的细菌,因为法律对此有很明确的限制。
notion image
△ 细菌发光实验室(Bacteria light lab)
notion image
notion image
△ 工作坊作品 Winogradsky Column (细菌生态玻璃罐)
在其中一个活动里,我们教人们制作一个叫做Winogradsky Column的细菌生态系统,他们还可以把它带回家。在三天半时间里,我们每半个小时做一场工作坊,每一场都座无虚席。在工作坊中,你会与2-3个微生物学家共同完成这个玻璃罐的制作,你们会一起讨论细菌如何发光等等话题。参加工作坊的所有人都可以把一个小小的色彩斑斓的玻璃罐子带回家,这些小罐子里面就装着发光菌的完整的生态圈。

不同年龄段的人们对这些表演性作品/工作坊的反应会有不同吗?

在Wellcome Collection博物馆的工作坊,我们的目标受众是14岁以上的人,但我并不介意更小的孩子也加入进来。当最后作品完成的时候,你可以感受到小朋友们溢于言表的喜悦。我会在工作坊和他们说,“这是属于你们自己的细菌宠物,你们可以把它带回家。只要你保护它们的安全,它们就不会死,甚至会比你活得更长。”孩子们真的会很开心。我已经收到很多Email,告诉我罐子里的细菌变色了等等。
成年人有时候也会像小孩一样激动。在这个工作坊里,成年人和小孩的比例一半一半,很多成年人会看着小孩,然后给他们一些帮助。通常来说,成年人也会问很多问题。参加工作坊其实是件老少咸宜的事。甚至90多岁的老人也来参与过我们的工作坊。
notion image
notion image
△ 橘红色染色剂抗菌药片
老人们会告诉你一些非常精彩的故事,像是在过去使用的抗菌药等等。有一次,在DNA博物馆做工作坊的时候,来了一个年老的女士,她告诉我们,很早之前,人们用的抗菌药品都是从染料里提取出来的。有一种抗菌素,青霉素的前身,是拜耳出品的。而拜耳在当时,其实是一家染料公司,而不是医药公司。由于这个抗菌药是用染料做的,所以药片都是橘红色,你甚至可以用它来染色。很多天然染料其实都是有抗菌功效的,很多甚至在被发展成染料之前,都是药用的。比如在电影《勇敢的心》里面,梅尔吉普森扮演的苏格拉战士脸上涂的蓝色染料,其实也有抗菌的作用。因此这不仅仅是用来震慑敌人,更是为了保护自己免受感染。
这位女士还告诉了我们一件轶事。在30年代,抗生素还没有被发明之前,一个英国医生想要为一种的抗菌药申请专利。但是后来专利局发现,这个配方在30年前已经被申请专利了,但是当时并没有发现它可以用来杀死细菌,而是当做染料配方申请了专利。所以等到制药的时候,当年的专利时间已经过期了,因此很多相似的药品问世。而她当时吃的药片,就是那种橘红色的药片。这种药有一种副作用,那就是人的皮肤也会随之变红。后来医生们才慢慢发现解决的办法。还有一个老人,他告诉我们年轻时,他血液里感染了MRSA细菌,他一边动手用MRSA细菌做床单,一边告诉我们当时住院时的感受。
这些故事在我看来才是最有趣的部分。

能透露下你最新的项目吗?

我现在的项目是基因组测序,我一直在学习整个基因组测序的过程,试着将这一系列的过程变成一件作品。并不是所有人都了解整个过程,而对每个试图了解它的人,面前有一条极其陡峭的学习曲线,所以我们的工作就是深入浅出地将原理解释给公众听。我想做的不仅仅是解释,而是做创意性的调研、把艺术作品作为一个与大众沟通的工具,我觉得这件事也很有挑战性。

你对艺术家与科学家的跨界合作有什么建议吗?

我觉得一开始,对于一个想要与科学家合作的艺术家来说,如果没有中间人来为你们引荐的话,通常是通过邮件来联系。所以,如果一个人想与科学家合作的话,最好先上网查一下那个你想合作的科学家的邮箱,阅读一些相关的文章,试着去真正理解他们的工作,比如你为什么会有兴趣和他们合作,为什么你的作品会和他们的工作相关。
如果你是抱着“我就是想把这个东西做出来”的态度去的话,多半不会成功。有时候,艺术家们会说“我有一个想法,我需要科学家们来帮我实现。”但对于像微生物学这样的学科,你需要学习的真的太多太多了,你需要真的动手去做才能了解你究竟怎样才能将它变为艺术,因为其中可以说危机四伏,有人可能因此丧命,它们甚至可能长到你的身上。
许多时尚设计师问我:“我想用从人体提取的细菌做成一件随着时间变颜色的衣服,我该怎么做呢?”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科学家们的时候,引来哄堂大笑,因为这根本没办法做到。首先,你要把这件衣服浸满琼脂(一种植物胶,用于微生物的培养基),并必须保证一定的湿度。然后它就会沾上人体上的各种细菌。你知道有些不洗澡的人闻起来是什么样子的,你能想象一件布满了细菌的结了块的衣服是什么样的吗?这真不是什么好想法。你或许可以把它变成一件陈列在美术馆里的艺术作品,但是技术上的实现仍然很复杂。比如,你需要时刻保证琼脂足够潮湿,因为一旦细菌失去了食物,它就无法继续生长,甚至没办法保持几天。但是一般人对此并不了解,他们总是执着于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这并不是高效的沟通方法。当你需要做一个项目的时候,最好一开始就和科学家们谈一谈,了解到底什么能做,什么不能。
许多科学家非常乐意和艺术家合作,因为他们觉得,微生物是艺术最好的主题,我碰到过很多这样的科学家。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所有的艺术作品不都是关于细菌微生物的,在他们看来,所有的艺术都应该展现这个主题。你可能会碰到很多有创意的微生物学家,他们会提出很多有创意的应用方法。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科学家思维都那么开放。他们也想知道这件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有人的兴趣点在于公众对科学的参与,他们想找一个新的沟通方式,至少在英国和欧洲,这个现象还是很普遍的。因为在科学界,让大众知道你的研究成果,产生所谓的“影响力”是一种荣誉。所以你希望你的研究尽可能地被大众了解、并影响大众。如果合作作品会被报道、或是被高调展览,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一种吸引力。
当然,现在的科学界,你必须做一些鼓励大众参与的事情。很多科学家因此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与艺术家合作。事实上,他们内心也非常渴望这么做——创造一些艺术作品。通常,科学研究都是非常结构化的、严谨的、甚至刻板的,几乎没有什么让创意发挥的空间。所以,当艺术家们过来说“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做这个?”或者“我们怎么能做到这个?”,这会给他们带来一些新鲜有趣的挑战。
总之,一开始先不要有太执着于一开始的想法,当你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的时候,做好顺势改变的准备。

notion image
👋
「 跨界方法论 」 研究员 Jane 章鱼海绵型斜杠青年 janeliu.info
本文为本平台原创作品任何平台机构切勿未经许可私自转载,转载必究
如果你对跨界方法论调研项目有任何建议、线索、或合作意向,请致信微信号curiousjane